且风敛懿

不怕人心不怕鬼,就怕且风一张嘴

[佛八/一八/微越端/微副四/微启红/微all八] 又廿年

   今天是第三更,差不多牵扯了一年,总算是更完了。毕竟说好了不坑,就是两年三年也要填上。其实手稿都写好了,只是要输入实在是难为我这个懒人了。

放一下前两节一共十四章的链接:https://queenlavender.lofter.com/post/1e3ed106_bde4fcf (第一到六章)

https://queenlavender.lofter.com/post/1e3ed106_c241152(第七到十四章)

尊重原著一八都各自成家,贴合剧情符合人物性格和那个时代对这段感情的纠结。

多视角第一人称,大量私设,而且,真的很长

十五. 张启山

       好容易熬过了抗日战争,没想到内战又接着打开了。到底是谁都厌弃的,尤其是这种自家人窝里乱斗。战时我劝都劝不走,誓死要留守在长沙城里的,现今却开始惶惶准备离开了。新月也时常劝我,大概是觉得共军胜算大些,我虽然心里不大认同,但是乍看这眼下的状况,也说不得一个不是。新月父母所在的北平城,已经被拱手献予他们了,但是听闻没有对百姓,文物有伤害。我也不愿意打内战,对外的战争才结束没多久,血流的够多了。但是,离开这里也不是我的心愿,堂堂男子汉,哪里有跑到岛上去的道理。

       我还是想去找他问问。如今街上的阿宝越来越多了,大概是往北解放区的阿宝们混不下去了,解放区的老百姓不信迷信这一套,就是扎飞做局也做不下去了,所以都往南边跑。他们当中,懂得周易的恐怕没有几个,大多还是做局子钓狍子的。我没有坐车,副官走后,就很少叫人去请他了,所以还是自己摸进去的好。虽说兵荒马乱,街上人人都在说前线的事,但是他的生意还是如往常一般。

“小满,你过来!”我向已颇老成的伙计招呼了一声。

“哟!佛爷来了,真是好久不见,最近战线紧逼,处处慌乱,您还能在百忙之中来找我们八爷,这真是……”他手上一边写账,嘴却不停。

“行了,别贫了。你们也差不多要打烊了,我才来的,不能搅和了八爷的生意。你先领我里边坐吧。”

“还用的着我领么,您可对我们这香堂熟的不得了,您就往偏堂里一坐,我给您通报就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没奈何摇摇头,又往里间走了。院子还是那间院子,海棠花正是含苞欲放,想起幼时和他在这棵树下啃着糖油粑粑,抿着温酒,好像就在昨天,但屈指算来,自我从东北回来和他再相见,到明年初,就整整廿年了。

“自从犬子认了佛爷做干爹,佛爷已是许久不登门,今天不知又是什么风把您吹上我这间小香堂?”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,回头一看,眼镜下眯成月牙的眼,府绸的的长衫,一如少年模样,他大大唱了个肥喏。数月不见,竟把我瞧愣了眼。越到乱世,看这些故人越是珍惜。

“先喝酒吧。”我说。

“请。”他收敛了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酒过三巡,我正欲开口,他却先发话了:“佛爷是我的佛爷,也是九门上下的佛爷,是长沙城的佛爷,可是除此之外,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军官。有些大事由不得您,到底有些下不了手的事情要做,有些舍不得的人要别。以后肯定要后悔,但是都是没奈何的。”真是一语就说中了我的心事,其实不消新月劝,顶上的长官已然从了大趋势,我这里也将易帜更名了,这些年虽然乱,但是这个新政府,我们也实在不相熟。

“街上抢你营生的多了,不多时,我们九门的大营生也未必保得。”我咽下一口酒。

“那么佛爷还是得这个硬秉性的好。有些人,总要被恨的,我们做这个营生的,又有谁的命真正值钱呢?”看样子他已经知道裘德考离开时抖出了全长沙的倒斗人名单。“九爷以前打马吊的时候总是杀我,我一埋怨,他就说,刽子手的儿子犯了死罪要凌迟处死,刽子手难道还让别人碰刀?还是自己下手的好。这样我便输的心满意足,毕竟我卦算子和他牌算子是一家,狗五那瓜子是比不得我们聪明的。”他笑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是在点我不要告诉狗五吗?老五啊,的确是所有人里,最天真,最看得开的一个了,他大概之后会离开这里,去杭州吧,这样也好,这样再好不过。我常常想和老五或者老六一样,简简单单,痛痛快快的,却注定是不行了。忽的,身子一紧,他竟越过小几抱住了我,他身上还是那种熟悉的檀香气息,现下沾染了一些酒气,长衫的第二颗扣子没有扣上,锁骨蹭在我的肩上,感觉不如幼时那么明晰了。

“胖了,阿桓就是聪明,亏了谁也亏不了自己。”我有些喘不过气。

“佛爷,佛爷……我…………”他只是哽咽。

“刚刚不还好好地喝着酒呢嘛,怎么又这一副怂样。枪林弹雨我也不是没经过,现在又有什么难关呢?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。”见他还是不放手,我有点脸红,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吸多了香甜的海棠花粉,但是,海棠花还没有开呢。

“我倒希望我们还都是孩子,什么都还没有,什么也别开始,什么也别结束。”他哭了起来。我只是抚着他的背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鬼使神差的,我吻了他的额头一下,他松开手,怔怔看着我,透过镜框,桃花眼里噙满了泪。正不知道说什么好,一个孩子闯进小院。

“干爹,您来了。”他作了个揖。又看向齐桓,不说话。

“这个是小羽吧,真是长高了许多。老八,天也晚了,我走了罢。”我起身。

“小羽,你母亲和哥哥呢?”他擦擦眼镜问道。

“还同五伯母叙话呢,他们许是要带着一穷哥他们往南边走了。”听罢,他转向我,点了点头。

“好好认认干爹的模样,以往爹老了,就指着你去探望干爹了。要好好看看哦,今后可不是穿几条街去张宅,是要去干爹的老家呐。”他一手拉住孩子,一手拍拍我。齐羽一副似懂非懂,他却一下子有泪眼朦胧的。

“说什么呢,等事情过了,再约你喝酒。”我向外走,与其说走,不如说是逃,那个拥抱,那个吻,那些旧时的儿话,说笑,像回马灯一般在脑内闪现。

       事情果然依着他的话发展,那些被处理的,多半是我旧时的伙计,很多人甚至没什么反抗,心里是信得过我的。但到底是倒斗界一场腥风血雨。

       冰封的河面上,寒风把狗五歇斯底里的叫声变得支离破碎。“回杭州去吧,你回去吧。”我说。他想找一个不恨我的理由,又没能让他如愿。“总有人要被恨的。”我想起他糯糯的声音,那一刻是这样的低沉,暗淡。

       我回了长沙,还可以再见你的,我要带你在身边,才不要等着小羽到这样的冰原看我。可惜我还记得,那个孩子,被我取字:成谶

十六.小满

       八爷和奶奶商量好几夜了,大宗东西都捯饬干净了。看来是要步九爷,五爷一干的后尘离开了。二爷他们都早散去了,战时都不肯走,如今新政将起,倒是准备弃下老祖宗的堂口了。当然,齐伯同我讲这多半是因了佛爷下手太重,伤了各自和气,大家都气不过,守不得这份义气。我却觉得不是的,我们八爷为了鸡毛蒜皮一点小事都可以跳脚,但是说起佛爷,这个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会二话。

       我问起他为什么要走,他还是狡猾的笑笑:“小满呐,长沙城里打北来的阿宝越来越多了。这定是因为解放区的生意做不下去了。那么将来新政起来了,大家伙儿信了科学,我们又吃什么饭呢?”他说的实在很有道理,所以我可以说是忙赶着的收拾处理,只盼着快些走,虽说古董细软甚多,但是不消一个月,也准备停当了。奶奶又吩咐裁下了海棠树几个枝节,大约是想以后续种起来吧。花开的正好,只是气氛不若当年了。那个嚷嚷着自个儿二八年华的八爷,也成亲十年了。我只顾催着他动身,他却一点回应没有,叫我如热锅上的蚂蚁。倒是奶奶十分淡然,一点不心急,将是年过三十的主妇了,说起话来还似掐的出水的女儿家:“可别催促八爷了,他根生于此,还得要再去城隍庙下一次摊才可以走呢。”我见她笑嘻嘻的模样,求道:“我的奶奶呀,这可玩笑不得的,这城隍庙前,齐伯说八爷自十五岁就没有再去摆过了。怎么现在兵荒马乱的又要去掺和啊!”

“是啊,自张大佛爷打东北回来,他就不再去城隍庙了。如今廿年之久,让他去一次也耽搁不了多久的。你且等着这个星期内必然可以动身的。”她语罢叹了一口气,眼角低垂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大清早就被八爷踢醒:“别睡在这里了,懒屁股,我们去卖长沙城里最后一桩生意!”他声音极大。我还没晃过神便接下一个大包袱,这是他多年不用的乞丐装扮。我还没来得及开口,又被呵斥。只好抹把脸匆忙出了门。

       城隍庙口支好摊子,发现算命的实在也没有几家,大都支撑不下去了,多的还是要饭的。要饭的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找一份正经活干,可是做伙计哪里有要饭自在,听说前久死在西门的黄老叫化,活了足足一百零二岁,若是他同我一般做了八爷的伙计,不知撑不撑得到六十二。差不多到了正午,还没有什么生意。从熙熙攘攘的市口,我见到了他。好久不见了,佛爷。我本能的想要招呼一声,却被捂住了嘴,不消看,这是八爷不让我声张。他的身边,还跟着一个长衫书生,眉眼间处处竟都是八爷,那个书生姓艾,算得他一个参谋,但副官走后,除了八爷,他很少将人这样带在身边。他们正同一个叫化子讲话,我看到佛爷手上提着的酒,长吁出一口气。别管他身边跟着什么艾生韩生,他心里惦念的,终归是八爷。“八爷!”我看向身边的摊子,他已不见了,连同不见的还有那包袱,只一纸条留在我手里——‘墙角’我暗骂自己一声呆子,也缩进墙角,一群叫化子里,认不出那个是自家爷。

       他走近了,拿起摊上一张我没太在意的纸看了看,长叹一声,放下酒瓶,朝这个墙角看了约莫一刻,才悻悻然离开。一个叫化上去取了酒,回来与众人分吃,一脸炭灰的八爷,这下可被认出来了,到底是那几对泪痕。“八爷,您这也真是的,都没叫佛爷认出您。”我凑了过去。

“什么叫没认出,没认出你也吃不上这个酒。”他拍了我一下。又看着远处说:“自此不归路,虽有些许洞悉,但到底无力回天,且恕不语之罪,一路走好,就此别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是我记忆里佛爷和八爷最后相看的一眼,八爷却什么也没有对佛爷说。他们也许都知道,曾经许下的江山誓,聘不起好乾坤。从重逢到诀别,不过廿年。

十七.杜鹃

       他到底是神算子,远见卓识很不一般,同其他几门不同,我们迁在了香港。刚开始我是恼的,想着香港这个地方是个岛,又与大陆来往相断,祖上的生意很难再做。却没想到古董拍卖行这样的新营生他却把持得很好,能将分行做去美国,德国等我之前闻所未闻的洋地方。他调笑:“夫人,这可以说是新式倒斗了,又能有什么不妥。”我笑他如今活的好似从前上海滩上的杜老板,一副黑白兼吃的威风。他只是叹气。我知道他在想着他,想着那个罩了他二十年有余的人,他宁可自己还是那个香堂出事就痛哭跳脚的怂蛋,也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无条件的支持他,保他周全。

       听得国内开始了浩浩荡荡的批斗,我夜里睡得总不太好,常常噩梦惊醒,每每醒来,他都坐在窗边喝茶,嘴上说惦念着九门的兄弟。其实啊,狗五解九早被他抛诸脑后,只想着张启山呢。张启山也的确是最为危险的一个。我听说霍仙姑嫁给了新政府里的高官,那么多半是没人扯得出他的什么老底,解九一向聪明,狗五则是傻人有傻福。至于哥哥,家里已然洗白多年了,没有黑底,别的能说上嘴的实在没有什么。只张启山,他的背景太扑朔迷离了,他杀过人,立过功,抗过日,也倒过斗,清洗过倒斗人,又做过军阀,还有那样一个资本家的小姐做妻子。但是听闻尹小姐已经死了,虽然这对张启山兴许是件好事,但是我还是常常想到她当年志得意满的穿着婚服,看着坐在宴席边缘的的我,想到她撅起嘴,醋意满满的看着佛爷和八爷长谈的屋子,我和她,其实经历的命运是如此的相似,只不过,我希望他能高兴,不要被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的情绪打扰,我希望他快乐。当年长沙城里其他女人都夸我眼明心亮,蕙质兰心,但我到底还是一个小气的女人,他如今不能在他身边,我是有些暗暗窃喜的。

       或许我会坦白这个诡异的心理,但一定是要在他再也不能怪罪我的时候。“天凉了,睡吧。”我把大衣披到他的肩上。

“我还是很担心。”

“没什么的,他当年才成亲,你就给了他一卦作贺礼,知道他可以终老故乡的。今后儿子还可以探他一探。你明明什么都知道,但偏偏是要担心。”我嗔怪。

“你越是说的这么明白清楚,我越是觉得抱歉。对你,也对小山和小羽。”他回头。

“没有什么的,小山果然没有你这四眼基因,眼神可透亮,小羽却还得带着啤酒瓶底,这两个孩子,都学得你的本事,这实在很好。”我抱了抱他瘦削的身子,往卧室去了。小满居然也爬了起来,只披件衣服到我跟前,问我可有什么要吩咐的。他已经是大管家了,其实犯不着管这些小事,但是他一定是因为八爷的长吁短叹难以入眠的。“麻烦你了,老爷身体不大舒服,明儿就别让大少爷来问安了,他见了那张脸,指不定伤心的。”“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想想小山那副脸孔,如今二十余岁的他真真是像极了那个他,那些年人家夸我的眼明,不是白夸的。

十八.齐桓

       干我们这个行当,虽然说是一张铁嘴讨春秋,一计神算知天命,但还是免不了要遭受一些天报,像我这样天机泄露的多的,如果不是晚有儿息,那也该是英年早逝。大概是他罩我太久了,三昧真火还要护我,五十有五的我说不上朗健,也还凑合,没有什么大病大灾,倒是杜鹃先倒下了,这个陪了我大半辈子的女人,替我说了一辈子话的女人,被我辜负了廿年又廿年的女人,现下已是苟延残喘,不用医生说,我也知道她大概过不得今天。

       我得陪陪她。我进了那间华贵硕大的卧室,先赶走门前的下人,又轰走病床前的两个小伙子:“你们母亲的最后一段路,可不该是你们陪。”俩小子眨巴了一下哭红的眼镜,往外去了。

“喂,我来了。咱们夫妻数十载了,现下你却要先撇我而去。这个实在不是道理,但是命由天定,你嫁进了这个阴德丧尽的门户,这也实在没办法。知天命之年,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办个寿宴,你就赶着上路了……”说着这话,我有些哽咽。

三十年,我嫁给你三十年了。还没有你同张启山相识的时间长啊……”她咧嘴笑了笑,伸手来搵我的眼泪,手却无力的停在我的脸上。“那一年的海棠花下,你就是这样摸着我的脸,让我从此同你过。你说,我一点不会为难你的,你还呵斥我,问我是不是不喜欢你呢……哎呀,是我记错了,那一夜的海棠树,没有花,只有绿叶,在月光下,闪啊闪的……我对你的情意,那是真的,但我又怎么不知道,你对他,也是真的……你说过不要让我温柔终老空了长生殿的……”她也流下泪来。

“这些话我是说过的,我对他,当时思来不过是兄弟情深罢了,终归还是各有各的妻妾儿女,人生天涯的。”我想起从洞房夜整夜未归到多次弃下她到张府住上十天半月的种种,又念及那夜她通红的脸,愈发觉得愧疚深重。

人家说你奇门八算,没想到你却连自己都卜不准,还不如我看得清楚。我当年为什么领回小山,为什么给他起这个名字……你心里应当清楚。这些年,我心里的压抑,你也应当清楚……但是我不恨他,不过是一点点嫉妒,凭什么让你从仙人独行堕入尘世的,会是他……但他让你这样快乐,这样逍遥,我又不得不惦念着他的好了,不可以因为我,你命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狭隘心思,叫你和他都不快活……我……我真的是这样的爱你,但叫你阿桓的人不是我,你只是我的八爷,夫君……”她枯瘦的身躯开始颤抖,她抽泣的字字句句都戳在我的心上,我想劝她别说了,但是开不了口,她承受了一生的苦楚,不能不诉。

“我走了以后啊,就像我们以前商量的,香港,南亚这边的生意交给小羽,他命里要回去的,至于欧洲的事,还是由小山打理。你呢,就回国一趟吧,去看看他……带着孩子们,去看看那些打马吊时输了咱的人……”我只是点头,也说不出什么。

“我多想,再回到东岳宫去,在马吊桌子上好好端详端详那个戴着眼镜的小少爷……在厢房后面和他一起翻翻书,唱一段新学的曲子给他……再在山崖上,端一碗齁得厉害,比张宅里还浓的莲藕炖猪蹄给扮成了叫化子的他……然后啊,抛开老爷、八爷这些,叫他一声师兄,或者……阿桓。”她的手垂了下来,她跟我那么多年,从来没有哭过,这真是一场恸哭

       我感到一步重一步轻,这样的女子,真是颇有蝮妇之道啊。我昏头昏脑胡乱布置一些事情下去,幸亏小满得力,否则真是要乱作一团。又叫来两个儿子,同他们讲了要让他们回内地一趟的安排。“小时候就说过你们跟其他孩子叔伯的渊源孽缘,要是还记得,这回也正是个拜会的时候。还有,你们的干爹该去看看的。”

“爹,您是不是也同去?”齐羽问。

“混账东西,你母亲才过世,我这个做丈夫的难道有出去玩乐的道理,你们替我去不就很恰当了。”我呵斥道。他们走后,我看着身穿蓝色旗装,神态安详的杜鹃,一如三十年前那个静坐的女子。“真是的,又假借你的名目了,那块土地,我实在不愿意踏上去啊。”我笑了,点头回应却不会再有了。谁又不是红尘怅归人?

十九.齐羽

       我和哥哥辗转几次,才算是来到了佳木斯老年疗养院,不想那个威风霸道的土夫子干爹,要在这样一片方寸里终老了。待见了他,实在是想替他算一卦。门开了,温馨而又逼仄压抑的房间里,背对我们坐着一个老人,他的背影很清癯,直挺挺一根竹竿的模样,头发也只有稀疏的几根。这是哪个我曾仔细辨认过模样并且叩过头的干爹啊!他只长爹三岁,却横生老态。

“将军,晚辈齐山齐羽向您问安了!”哥哥敲了敲柜子,压出这句话。

“叫什么将军呢,这不是一语和成谶么?对干爹已经这样生分了?”他缓缓地转过身来,笑了笑,沟壑纵横的脸上浮出两个将要被岁月填充满的梨涡。“坐下吧,你们这些年轻后生,没有你们父亲那般自来熟的气魄了……”他笑道。

       我们才落座,他便盯住哥哥,我本觉得有些好奇,一见墙上挂着的大幅黑白相片,也明白了三分。哥哥宽阔硬挺的肩膀,明亮的眼眸,嘴角的梨涡,英俊的脸庞,俨然就是年轻时的他啊!“你们的母亲都还好么?”他问。

“蒙您关心,她老人家先几个月过世了。父亲老年体弱,又是悲伤过度,所以才不能同行,与您再叙旧谊。”哥哥叹了口气,他是母亲对上眼领回来的,这么些年虽然很得父亲喜欢,但还是同母亲更亲密。

“他是该悲痛些的,你母亲对他,真是好的可以。当初你才被领回来我们就夸她眼力见儿好,现如今你这个年纪,便更是证了这一点。她真的是为了你父亲高兴,付出了许多啊。”他喝了一口茶,缓缓说。

“看见你呢,我又想起你父亲,他也是这个模样,眼镜底下的眼,眯成了弯弯一条缝,笑起来狡猾得不得了。如今见不到他,也真想多看你几眼,但是你往后还要回这里来的。所以我并不担心。”他又拍拍我,说了几句云里雾里的话。

       我觉得气氛很奇怪,不想在这怪老头处多待,就频频示意哥哥。他倒是不疾不徐,取出一个酒瓶递给干爹:“我父亲说自从您上次赐酒,已经廿年不见,心里想与您一起喝酒,但是一处心两处坟的事这下也算一语成谶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他接过酒瓶,只放在茶几上,便说要休息了,让我们回去,就说一切都好。

       哥哥叫我先回香港,我知道他还要去找连环哥哥一趟,幼年时他们就说将来如果拜不了兄弟,至少也要当个儿女亲家。哥哥答应过连环哥哥,以后自个儿的孩子就叫齐梓,和棋子同音,小名叫黑瞎子,连环哥哥的孩子只认着这两点就可以找到佳偶了。孩子的玩笑话,但我心里清楚,他们从来不当玩笑看。

二十.

       张启山抚摸着酒瓶,这是二十年前他留在齐桓摊子上的那一瓶,应该只喝了一半,但是由于没有封严瓶口,也挥发的只剩一点酒气了。“你这个铁嘴呀,还是这样笨手笨脚的,连请人喝酒,都不会了,现在你一个人,没有谁罩着你,怎么办呢……”话还没有说完,已经泣不成声。护士们没有见过这个饱经人世风霜的老者这样悲痛过,觉得惊奇,又不敢打搅。遥在香港一座大宅阳台上的齐铁嘴,把茶杯放在一旁,轻轻叹了一声。眼泪也不觉从眼角的皱纹间滴下,他心里再明白不过,人间这本孽债,怎么也算不清,换不完的。寻访解连环不成的一语,自此就要欧洲居住了,往回赶的成谶还没有同最与他交好的吴家三子会面,也没在佳木斯疗养院坐热屁股,大陆对他来说还是惊鸿一瞥。

       可是又怎样呢,想他齐铁嘴与张启山,幼时相识相别,少年重逢相知,壮年诀别相负,晚年又再通音讯,廿年又廿年。那么未来的事会怎样呢,不过又廿年罢了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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